有些畫作只能遠遠看著,望一眼就是一生一世;有些畫作則牽引觀者的眼睛去「凝視」,細細的線索像是一扇又一扇的時間門,幾秒鐘展開一扇門,讓觀者一次又一次窺到了一些自以為的全貌,不斷的修改著每一次的視覺經驗。就像是某些經典的電影,你以為自己對於劇情、對白,甚或男女主角的一頻一笑已經了然於心,然而再看一眼總又發現了幾條之前未經注目的線索,那也是一種觀賞的喜悅及樂趣,那更是視覺的饗宴,既是一種誘引凝視的能力,更是耐人尋味的畫面。而我在林麗玲的作品裡,看著那些佇立的男女,恰恰讓觀者感受到了這種「被凝視」的況味。

介於少女與成熟女人之間的身體,有一點故做姿態的嫵媚,有一點對於世間的蔑視,那種藐視感來自於美麗的丹鳳眼。男體亦然,漂亮的鳳眼裡透露出來的是一抹銳利的光,彷彿告知世人:看似生活在現代世界的肢體擺佈,其實穿透皮肉的內在是一具極其古典的靈魂。

第一眼看見林麗玲的作品,眼睛就無法移動。畫面裡頭總是透露出文藝復興時期的氣質,怎麼說起呢?那是提香(Titian 1490-1576)畫面裡偷嚐禁果的亞當與夏娃,豐潤的夏娃正固執地想要摘取禁果,樹枝與蘋果葉輕輕柔柔的拂過她柔軟的身體。身體因為右手攀折樹枝而微微的傾斜著,豐厚的下盤再再顯示著其實夏娃並非第一次嚐到禁果的滋味。林麗玲作品裡的男人女人,也總有著伊甸園裡亞當與夏娃的氣質,處於現世卻又如此超然,那些超然的神色容顏,或許是畫家自身的處世哲學,亦或是跳出世俗框架的自由心靈。

然而麗玲作品裡成熟女人的身體其實是古典氣息加上具有現代姿態的驕傲體態,那些未成熟的女孩身體裡彷彿藏著十六世紀的靈魂,那也是德國文藝復興的畫家Cranach伊甸園裡的夏娃帶一點矯作的站姿,夏娃得意的展示著她親手摘採的蘋果。對了,那是一種「展示」的樣態。麗玲作品裡的身體也是一種「展示」。男男女女均赤裸著面對觀眾,坦露的前胸像一張地圖,攀延在肩膀、手臂,或腰間的刺青圖騰是河川與田園,也是蔓藤與橄欖枝;手上的枝椏與花蕊卻正像是秘密花園裡的情慾暗示。亞當與夏娃的手足跟身體之間呈現不對稱的肥厚豐滿,每一個彎曲的手指皆是暗示性的符號,不管捻花或是扶枝,總是既固執又柔弱,既矯情又天真。男人女人各自獨立成一個個體,單獨在畫面裡存在著,他們的距離如此遙遠,然而伊甸園裡必須存在著亞當夏娃才足以構築出伊甸園風景,缺一不可。

而回到盤桓在身體皮膚上的刺青,那是人類原始的標記,或是人類創世的初曉,渴望標記自己存在著的印記。既是裝飾也是承諾、既是符號也是界線。界標著每一個人不同與獨特性,人類何其相似,卻又極力的在相似中尋找彼此的不同,於是利用刺青來占地為王,佔用自己的身體當自己的國王。然而回到混沌之初,仔仔細細看待每一個身體,才發現:其實,每一個身體均是如此獨一無二的個體。

捻著一朵嬌豔花朵的姿態呀,那些是不屬於現世裡只會操持家務或是為了謀生的男女們憂苦勞動的雙手,而是只存在詩裡、畫裡,以及文學裡的豐潤雙手捻著花,那是一種姿態,傲視獨立的姿態。

林麗玲作品裡的人物其實是屬於文學裡的角色,你看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彎腰低眉點蚊香的姿態,才一抬頭,丹鳳眼裡透露出世俗裡被壓抑的女人在一瞬間爆發的堅毅與冷冽;又或是華麗與滄涼的背影、驕傲與自卑同時存在的矛盾衝突;紅玫瑰的張致艷麗,白玫瑰的含蓄隱忍;再往前推去,紅樓夢裡的小辣椒鳳姐一定也有一雙飽透世故的丹鳳眼,但那是圓瞪的杏眼,嬌弱的黛玉才有一雙如春風拂過輕輕揚起眼尾的多情鳳眼。帶著陰柔氣質的男人,也多半存在古典敘事小說裡,不問世事、只管消遙。他們的眼神裡僅有春風沒有市井霸道。儘管有幾位刺青大哥的造型,但是他的身體線條依然告訴我們,這些男人見肉不見骨,那樣的身體適合在臥褟之間流轉,不適合在江湖打鬥。

我喜歡畫面裡男女依存的色彩背景,如此乾淨、如此優雅。正足以襯托出畫面上那些幽微的騷動,淺淺的神態、淡漠的手勢、輕輕彎腰挺肚,在單色的背景前面如同默劇表演者一點一點吸引觀眾的注目。每一幅背景:深沉而憂鬱的黑、不同明度的桃紅帶著些許情慾的挑逗、灰色總在優雅中透露出些許的不安。亮澄的暖橘、彷彿不存在世間的灰綠調子,讓觀者自然而然的平靜下來;還有熾烈的紅,卻總是安靜的襯托出畫中女子身上的小首飾。色彩與身上的裝飾互相輝映,彼此依存,一幅畫僅有單一人體並不足以成就完滿,而是畫家經過深思熟慮的色彩擺佈,讓畫中人物如同世間的每一個人一般,如此不同、如此獨一無二。

麗玲作品裡更獨特的氣質,其實是那一抹淡莫。十六世紀對於肢體的審美觀,在於許多的自然優雅加上一點點淡莫:優雅來自何處?要儘量避免做作,像避免淺灘暗礁一樣,同時使用一些淡漠,淡漠可以掩飾人工,並且可以表示一個人所說所為之優游自如,幾乎不假思索。(Umberto Eco, History of beauty )這些話語的描述恰好可以嵌入畫作裡那些眼角上揚,臉上欲言又止的容顏。畫面裡我們看不見任何一位男女的雙腳,也因此我們會注意他們的神色與姿態。加上了雙足,就極容易變成希臘神話的隱喻,失去了雙足,人物則會如同神話裡的天使般準備騰飛。而這些看似僅存於文學藝術裡的男女,事實上他們都來自人間,只是經過了畫家的手,讓自己如同僅存於世上的唯一男女,攬鏡之餘不禁自嘆:如此冷冽、如此艷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