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99年6月28日
地點:巴黎塞納河畔

透過東家畫廊,經過一連串曲折的輾轉,終於和林麗玲畫家取得聯絡,並相約於巴黎見面。記得在聖米榭爾(St-Michel)噴泉前,素未謀面的兩人卻同時認出了彼此。林麗玲本人和畫作中的短髮女性十分相像,讓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由於林畫家生性低調,不習慣正式的訪談,於是我們坐在塞納河畔,以閒聊的方式,談談她的作品以及創作理念。筆者將談話內容分成主要六個主題,整理於後,希望對喜愛林麗玲作品的同好者,能有所助益。

從台灣到法國的移動經驗

從小喜歡繪畫的林麗玲,高中畢業後順利考取東海美術系,經過四年的專業訓練,奠定她扎實的繪畫技巧。大學畢業後,在同學們相邀之下,決定前往藝術之鄉-法國進修。剛到法國的她,不諳法語,經過在里昂語言學校一年半的學習,順利考上法國尼斯國立藝術學院。位於法國南部的這所藝術學院是法國頂尖的藝術學校,擁有相當豐富的藝術資源,以及迥異於其他大學的藝術畫廊。在尼斯這段學習期間,林麗玲鑽研於造型藝術的學習,然而開放前衛的校風,再加上過於強調理論及觀念的應用,使這位來自台灣的年輕畫家不太適應。1996年獲得國家藝術造型文憑後,林麗玲並未繼續進修,她決心前往巴黎,當一位自由的藝術家,不受限於學院的約束,以及理論的規範,做自己想做的藝術。遷居巴黎後的林麗玲,積極參與各項展覽,無論個展還是聯展,只要有機會她都願意嘗試。如今,時間一晃就是10幾年將近20年,林麗玲早已習慣巴黎無拘無束的日子,偶爾到畫室創作,偶爾去打工,偶爾去龐畢度中心或是其他畫廊參觀……等,在這充滿藝術、文藝氣息的國度,更激發了她創作的無限靈感,林麗玲表示,繪畫如同她的小孩,她會選擇繼續在法國創作下去。

人體畫創作的靈感

談到繪畫創作,林麗玲雖然在法國學習裝置藝術,但對於人體的描繪卻一直擁有特殊的情感。當代許多藝術家都朝向裝置藝術發展,但林麗玲認為裝置藝術有許多外在的限制條件,它可能是一個計劃案,實踐時需要特定時間,還要有足夠的空間與材料,反觀繪畫,只要有紙、筆就可以創作,不受場地、時間的約束,對一個異鄉人來說,是一種非常便利的創作材料,再加上長期以來對於人體各種姿態的偏愛,她最後還是選擇繪畫這條路。林麗玲表示早期的創作傾向於表現時間的概念,強調光線的瞬間,包含人和動物、人和靜物的呈現,同時她也創作一系列花、草為題的作品。然而,主要人物畫風格的確定,是一趟義大利之旅後。談及這趟旅程,林麗玲記憶猶新地分享當時站在一幅幅畫作前的悸動。她說原本就很喜歡中世紀之後、文藝復興時期之前的作品,尤其是人物肖像畫,畫中人物傳神的表情令她十分感動。她回到巴黎後仍不停思索,覺得可以嘗試將中世紀之後、文藝復興時期之間的畫風,融入人體畫的創作中。剛開始,她先以局部的人體作為實驗,畫了幾幅人的中軀部分,覺得成果不錯,才陸續往上下發展。《亞當與夏娃》這幅畫作就是如此完成,人的頭、上半身、下半身、腳都是各別完成的,因此看起來是分開的四個部分。經過不斷地練習與嘗試,林麗玲表示她完全愛上人體的創作,人體的各種姿態對她而言是無盡的創作泉源,於是,她會持續地以人體為繪畫主題。

作品主要思想和概念

林麗玲談到以前她都以中、小型畫布為創作,在一次因緣際會下,朋友送她大的畫布,她才開始畫大畫,後來她發現人體畫在大畫布上較可以呈現得淋漓盡致,於是,她改以大幅畫布為創作。至於作品中性的人物,是否刻意傳達性別意識,或是女性主義的概念,林麗玲則表示在創作當下,她並沒有特別以此為主題,也並沒有強調女性主義,只是憑著感覺創作,不過她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因為個性或興趣使然,的確無形中呈現許多短髮、鳳眼看起來的東方女性。林麗玲也提到,由於她主要強調的是軀體的線條和動作,短髮的造型,比較能清楚突顯人體曲線美,也許因為如此,大多畫短髮女性,不過這一兩年,她有多刻畫幾幅長髮女性甚至是小女孩。對她而言,當我們以「旅法女性畫家」稱呼時,已經刻意將女性意識加諸於她身上,感覺有種沉重的包袱,但這並不是她創作的初衷。林麗玲力求畫出具有觸感的「血肉」之身,她希望能將肌膚的彈性以及肉體的身軀真實地表現出來,同時,她進一步表示想要融合矯飾主義的畫風,讓畫中人物擺出一般人無法做到的姿態,並帶點挑「性」的暗示。這些姿態的靈感,有的來自中國唐朝的仕女圖,有的來自西方神話的人物,林麗玲說她有時翻翻畫冊,突然覺得這種姿態可以嘗試看看,她就會拿起畫筆塗鴉,如果可行,她就會畫到大畫布上,其實他真正想要傳達的是中西文化共生的概念,呈現一種交融的感覺。

黑痣、刺青以及其他的裝飾

提到人物身上的刺青和黑痣,林麗玲以俏皮的口吻「自首」,其實她想畫的是純粹 〝人類〞的身體,像裸身的亞當及夏娃,人物身上應該是單純的,但是她忍不住替畫中人物點綴幾顆黑痣,或是加上佛珠、項鍊、絲巾以及刺青,因此,嚴格說起來已背離了初衷,走到另一種身體美學。人物與刺青的結合,其實是受一位不知名日本畫家的影響,這位日本畫家巧妙地在人體身上作畫,帶給林麗玲刺青的靈感。於是,她習慣性地在記憶中找尋適合的圖案,當然,代表中國的龍和鳳,是她最先想到的主題。經過幾幅畫作的嘗試,林麗玲對於人物身上的刺青慢慢上癮,她甚至引用中國的哪吒故事,將哪吒叛逆的意象刻於年輕男性人體上。強調真實肉體的林麗玲,她認為沒有人體是完美的,畫出過於完善的身體,最終身體反而失去特色及力量,因此適當的黑痣干擾破壞優美的肌膚是必要的,她會在人物臉上、身上加點綴幾顆小痣,使畫面看起來比較具有真實性、張力及戲劇性。但是,在人物的眼神方面,她希望避開直視的眼神,讓觀者比較不會有壓迫感,然而為了畫面人物的強度及重心,斜睨的眼神經常被使用在畫裏,並且配合側光的運用,她喜歡讓畫中人物軀體微微的傾斜,而不是正面地與觀眾相對。不過,當問及是否為自畫像,林麗玲回答到,人物的身軀需有一定的比例,由於沒有特別請模特兒,有時只能參考自己的身體作畫,不然很容易失真,但不算是自畫像,畢竟她在人體上還結合許多外在的裝飾。她也附帶一提,在人物身上增加黑痣與刺青是極具挑戰性的創作,因為過程中不容許失敗,一旦要修改,人物全身需重新上色,等於是整幅畫重畫,又是一番功夫。因此,當她每次要下筆前,她都會構思很久,十分確定後才動筆,且往往一畫就是廢寢忘食,沉浸在色彩的世界中。

關於法國華裔畫家以及畫家的處境

話鋒一轉,提到法國華裔畫家,早期的華裔畫家中,雖然潘玉良亦以人物、裸體畫為名,但林麗玲表示她比較喜歡常玉的作品,帶有一種高尚、純淨的感覺,且繪畫技巧也極為成熟。至於當代畫家中,朱德群及趙無極這兩位畫家,她比較喜歡趙無極的作品,畫作比較點典雅、詩意。在法國,前輩陳英德、彭萬墀都曾以人物繪畫為名,目前大陸畫家嚴培明是最為知名的華裔畫家,至於來自台灣的藝術家,大多以裝置、現代藝術為主,罕有以單純人體畫為創作主題的畫家,當代畫家魏禎宏亦有人物畫為主軸,只是他比較針對男性的身軀。就現實層面而言,林麗玲有感而發,當代女性藝術家在藝術界的地位還是遠不如男性,無論創作或是展覽,難免遭到不平等的對待,這是很現實的,也是很難解決的問題。受歐洲經濟不景氣的影響,法國的藝術市場近年來持續萎縮,許多畫廊都經營不善,再加上華裔的身分,要打入法國當地的畫廊不是很容易,因此,近年來林麗玲的展覽以台灣為主,亦以台灣觀眾為主要對象,而且當畫作運回台灣展覽後,不太會再運回法國,所以買畫者也多為台灣買主。

對自己未來的期許

林麗玲堅定地表示她會延續黑痣、刺青系列的創作主題,繼續以人物畫為題材,畫出自己的一條路。由於法國在藝術方面的資源較多,對於藝術家也有一定的補助,因此她會選擇留在法國創作,但來自台灣的她,還是會從記憶中挖掘題材,嘗試將中國的意象與人體結合的各種可能性。只可惜,礙於文化的差異,相對於西方的開放,台灣人對於裸體畫的接受程度仍不太一定,尤其對於赤裸裸的男性裸體畫,顯得更難接受,來看畫的民眾,大多不敢正面直視她的作品,這是近幾年她回台灣展覽最大的感觸。至於未來,除了持續畫她最鍾愛的人體畫,她也不排斥參與國內、外各項展覽,只是因目前多以大幅的畫作為主,展覽仍受場地的限制,當然,她也期望能以更多的作品,盡快與台灣觀者見面。

後記

經過與林麗玲幾個小時的閒聊,為人謙和的她,對任何問題皆能侃侃而談,我感受到她對繪畫的那股熱誠與堅持做自己的信心。事後,林麗玲邀請我參觀她的畫室,這是一次難得的經驗,能親自進入畫家的繪畫空間,體會她作畫的心境,讓我倍感榮幸。記得當時一踏進畫室,映入眼簾的是大幅女性人體畫,雖然是未完成品,卻已震攝住佇立在畫作前的我。畫布上女人的眼神、蓮花般的手勢、身體柔和的線條與深黑色的背景形成強烈的對比,這位畫布上的人物,似乎正朝我的方向前進,要向我傾訴不為人知的秘密。林麗玲接連拿出幾幅近期的作品讓我欣賞,我站在畫前有種說不出來的悸動,不由得聯想到畫冊上一幅幅的作品,的確,林麗玲做到了她的理想,這些無論線條、光線、構圖皆近乎純熟的畫作,已巧妙地將東西方技巧融為一體,她是位了不起的畫家、一位真正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