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很明顯有兩組系列,姑且依年代稱之為007和008。
007看起來異常夢幻,色層朦朧、暗沈,像披了一層紗。在最曖昧的地方,背景甚至可以直接過渡成為人體,以致於畫中人不能從畫裡走下來,看來更像是水族箱或櫥窗裡的展示品,和我們所在的次元完全隔開。他們從來不曾正面瞧我們一眼,對我們不大感興趣,甚至對自己的世界也不感興趣,就算在讀報、看書、親吻,眼睛幾乎都是閉上的,比佛像的眼睛再自閉一點,又要再享受一點,反正什麼都不用講了。「夢蝶」乾脆把眼睛摀住,不想跟世界發生關係,讓人看了覺得自己簡直在偷窺,無從抵賴;卻又像視破些什麼,心理賊一下,很有精神分析師的虛榮。
綠色的「嬉戲」、「夢遊」和「夏」像泡在福馬林裡的標本,讓人想到蘇可洛夫那些跟海草一樣憂鬱而緩慢的電影。「夏」裡的森林透明而恍惚,很綠野香波,好似隨時都會冒出前拉斐爾派的水精,不過馬上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又鑽了回去。「讀報」和「吻」中的人物褪色褪得厲害,地中海一帶常看到這一類斑駁的壁畫,尤其是Herculaneum或龐貝這些重見天日的古城。壁畫通常都躲在陰涼幽暗的房間裡,看完了走出來,拐個彎,會看到白花花的中庭,當中一大株綠得跟奇蹟一樣的龍舌蘭。不過這裡又沒有壁畫常見的淫誇。感情極度節制的結果,反而渾然忘我,似乎書或者報紙或者戀人都不過是觸媒而己,很有用,但不是目的。於是整體看起來更像是愛情的隱喻:為愛付出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滿足一己的私欲,you need it,說什麼犧牲就太言重了。也只有看穿了這一套把戲,才能有這樣的享受和閒適。
但夢幻的不只是技法,還有象徵,大量的象徵:飄浮在空中的蝴蝶和鮮花、受精卵般的蝶翼、套在頭上的大概是廢紙袋、從鼻子飄出去的鼻竇肌理的淺紅布,還有連環圖般的聞書就像吻情人。但這裡作夢的人永遠是直立或直坐的,完全不想抗拒地心引力,幾近苟安,有點醉生夢死。夢幻既不是幻想也不是聯想,它根本不是想,所以也擺脫了大腦的獨裁。夢幻所能倚仗的只有感官,只能是感官,但又擔心赤裸裸的太驚人,於是慾望一折射,成了象徵。
最能夠殺死象徵的莫過於解釋,等於把符號又還原成了慾望。不可說,不可說,於是漸漸的,大家都闔上了眼睛,緩緩成為像靜物一樣冥想般的存在。
007虛幻的肉體到了008突然結實了,像打了激素,剛從健身房裡走出來,沖過涼照過鏡子,有意無意展示著成果。背景也深邃了,和人體斷然決裂,像黑洞藍洞綠洞紅洞,準確吞噬皮膚之外的一切。五蘊皆空的光影,肉體本身的雄辯,人形頂天立地充塞整個畫面,像是被強大而單純的背景壓縮出來的內爆。
身體於是成為唯一的光源,像從畫布上挺出來的浮雕,讓人忍不住想偷摸一下。這裡有造像的原始歡愉,肌肉也不像肌肉,而是附著在骨架上黏土般的脂肪,這裡那裡還可以再多一點,再少一點,再爽一點,甚至就在上面直接作起畫來,刺一條龍,幾朵花。或者像「e」那位長得有點像白雲的胖女人,臉上肉一多,再淒苦也怡然自得,呼應她身上天經地義的山水,贅肉和橘皮組織疊擠成了丘陵、溝壑、塊壘分明。初民神話裡常有神死了之後,眼睛幻化日月星辰,皮肉變成大地,毛髮化為森林一類的記載。
007那種夢一般的氛圍不見了,回到人間,取而代之的是貨真價實的人體畫。畫人體容易投機,畢竟對人來說,那是最生命的生命,只要一點點暗示就會被撩撥得口乾舌燥。所以幾乎不可能有神聖的肉體,有的頂多是肉慾的神聖。但這裡的神聖卻非常調皮,像用手肘頂一下米開蘭基羅,你不要太ㄍㄧㄥ噢。除了小腿不見了以外,既沒有現代畫所鍾愛的肢解,也沒有太嚴重的變形,還是人體美最簡單的喜悅,雖然從比例上看來並不寫實,倒有點像Q版公仔。清一色東方臉孔,像古畫上的人褪下羅衫,突然發現自己隆隆的肉,忍不住想伸展一下,擺出各種撩人的姿態。「f」大概是爵士年代的女子,佛手捻珠,帶點威脅性的魅惑,小名簡直該喚作「宗教」!臀部突梯的線條讓人耿耿於懷,擔心鏡頭一往下拉,會出現一隻馬的身體。還有肌膚完全由弧度構成的「a」,披著若有似無的紗,軟玉溫香,幾乎聞得到她身上蒸出來的香氣。眉宇間又有點不怕你看的意思,完全知道自己的魅力又不屑一顧,隨手擺個pose,生出很輕微的嘲弄。
也許是這種女性特質太強烈、太迷人了,幾個男生也就跟著娘。長得很吳興國的「b」、變性手術之前或之後的「d」,以及長大的年曆娃娃鳳男「g」,不論結實與否,一律都有著異常肥大的骨盆,擺出三折身的婀娜姿態,發育完全的性器一比之下又縮了回去,像小貝比的,多少都有那麼一點手足無措,還不如龍女「c」來得英挺,堅定的眼神教人肅然起敬,就算是裸體也像穿了盔甲,真正的亞馬遜女人,連花木蘭都顯得假惺惺了。
人體畫向來是最充滿性別意識的,但光用性別的角度去看人體,卻也最取巧,最侷限,最懶,像那些企圖滿滿的性別論述,幾乎變不出什麼新的把戲。比方說像「酷兒」這樣的概念,雖然想打破框框,不過是再找個新框來框,名詞代換而己。其實007和008一眼看過去,更像是一群沒有性別的小大人,還沒有體液,但排山倒海的童話和制約已經教他們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擺出大人的樣子。但這又只是大人眼中的小孩,因為大人自己也小孩過,當時總覺得自己夠世故了,卻還是被人世打得落花流水,只好一廂情願懷念起童稚的純真。偶爾誰都想這麼小孩子一下,於是有了溫柔的狼狽。
也許藝術最終的功能便是提供這樣的一種逃逸,絕對不是去反抗或者批判,像那些愛出風頭的主義,而是去模糊既有定律的邊界,從而找到恬妥的安適,直到安適成為另一套定律為止。如果畫家必須用自己的作品重溫一遍繪畫史,那麼作品履歷恰好是一部革命史:只有經由不斷模糊其他畫家和自己之前的定律,才有機會摸索出新的定律。創作之所以令人興奮令人耗損,也就在於這樣永恆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